安禪不必須山水-1 惠林寺那一把火

    杜荀鶴(846年-904年)，字彥之，號九華山人，晚唐詩人，出身是今日的中國安徽。小道流言裡，他的父親是赫赫有名的杜牧，但他本人在唐宋文人中並不算特別耀眼。不管他的父親是不是杜牧，他有一首七言絕句倒是使他名留東洋。

    〈夏日題悟空上人院〉

    　三伏閉門披一衲，
        兼無松竹蔭房廊。
        安禪不必須山水，
        滅得心中火自涼。

    怕是連當今中國有很多人都不識得的杜荀鶴先生能在今日日本被提起起一筆的理由，正是西元1582年，天正10年織田信忠率領織田軍放火燒了惠林寺的那把火。

    啊，順帶一提，織田信忠就是那位頂頂大名的織田信長的長子。1582年3月那把火後，再過三個月，就一起跟織田信長在本能寺熊熊大火中從此退場的那位信忠。







    傑克和貝台說什麼要讓小日吉受外界的刺激就要把未滿一歲的ㄚ頭帶來日本，在我看來簡直是一場艱鉅的戰鬥。但沒想到第一個在戰鬥中敗陣的是我：說好了九點出發，但我硬是睡到了十一點才出現在傑克姐姐家樓下。

    是的，小日吉都比我有戰鬥力。

    因為帶著小日吉的關係我們行程走得很慢，時不時就要停下來餵食。當然我沒資格說什麼，因為讓行程走得這麼慢的原因中，我的賴床大概要比日吉正常的表現多負50%的責任。不過這真的是個很好的機會讓我體驗日本的公共設施是如何友善地對待帶著小孩的媽媽以及鼓勵爸爸帶著小孩，而我對日吉無限的喜愛(但最愛的還是老吉)應該也讓日吉雙親的餵食之旅變得有趣不少。

    但其實我從頭到尾都不知道我們到底要去哪裡。

    喜愛日本少女...呃是日本歷史的陳傑克只跟我說，我們要去看武田信玄的墓。

    講到武田信玄就不能不知道。首先是有在玩電動的捧油們...，以及非常喜歡紅色的我不得不注目的赤備軍團。對武將輩出的日本戰國時代而言，雄霸一方而且驍勇善戰的武田信玄更是許多人崇拜的對象。1963年每年一部的NHK大河劇開播至今，1988年中井貴一主演的〈武田信玄〉是史上收視率第二高的大河劇，39.2%僅以0.5百分點輸給渡邊謙在前一年主演的〈獨眼龍政宗〉。

    播出那年我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認。不過沒關係，〈武田信玄〉也是重播次數最多的大河劇，現在還在重播。

    好，總之我們第一站要去武田家的菩提寺，惠林寺。





 

  最早的歷史可以追溯到鎌倉時代。元徳2年(1330年)，時任甲斐國守護的二階堂貞藤將原來自己位於笛吹川上流的地騰出，招來當時最有名的高僧夢窓疎石招來開山，以自己的宅邸作為禪院，而開始了惠林寺的歷史。(這位夢窓疎石非常的厲害，我猜我在之後的遊記還會再碰到他。)

    在1467年到1477年十年間讓日本中心城市都陷入全面混亂的應仁之亂時期，惠林寺也全面的荒廢，直到武田晴信(後來改名信玄)出現，從日本各地迎來高僧再次復興惠林寺。原本也就是一般的中興，但1553年快川紹喜入主惠林寺，這一切才有了改變。

    快川紹喜和許人也？他是美濃出身的人，紹喜是名，快川是字。本來快川在美濃國當僧人，後為了躲避美濃齋藤義隆的暴政(是的就是織田信長的老婆濃姬的哥哥，這些人的關係都連來連去好煩)而來到甲斐，從此就和武田信玄建立起超越主從的關係(這裡請不要想歪)。究竟信玄和快川是怎麼搭上線的我並沒有查到，但從惠林寺的官方網站上來看，是「性命相連」程度的關係。在戰國時期，高僧與武將的關係不只是坐禪的指導，同時也是軍師。戰爭時有他的主意、坐禪時有他的指點、閒暇賞花時也有他的相伴(嗯，聽起來真的蠻像在談戀愛的)。永祿7年(1564年)，武田信玄正式將由快川坐鎮的惠林寺定為武田家的菩提寺。

    這也讓惠林寺(以及杜荀鶴的詩)從此走上了不同的命運。

    停好車後，首先迎接我們的是惠林寺於江戶時期重建的四腳門。再往裡走是山門，穿過山門之後左手邊是三重塔，正面則是開山本堂。開山本堂的右側有個門往裡走，則是惠林寺的庫裡。

    庫裡經過幾次祝融之災，現存的版本是明治三十八年後重建的，在二戰時期還曾經做為東京學童的避難所，收留過一百五十位孩子。一進入庫裡就是斗大的「風林火山」四字迎賓。庫裡還有傳說中的珍寶：武田不動尊，據說是信玄剃了自己的毛髮混漆刷色，本尊威猛到我無法長久直視。

    非常帥氣。

    左拐後會經過安放釋迦如來的本堂及方丈庭院。然後馬上進入看點，うぐいす廊下。

    木板製的走廊是日本自古以來的建築特色，但這樣的走廊並不是只有單純的木製設計而已。當人走過走郎的時候，木板間會產生非常大的鳴響，這是為了讓居住者馬上可以知道有外部入侵者侵入。實際走過的時候真的非‧常‧吵。但是日吉在媽媽身上表現的非常好，既不哭也不鬧。

    通過走廊後就是傑克此次最大的目標：武田信玄墓。

    Google一下，你會發現日本關東各地都充滿了武田信玄墓，多到我已經不知道哪個是埋了什麼。1572年，在與關東霸主北条家締結甲相同盟後，武田信玄開始瘋狂攻打德川家康(對不起，瘋狂是我隨便說的)。在室町幕府足利義昭主持的信長包圍網中，信玄開始進行他的西進政策，並順利的拿下了德川家的數個城池。眼看德川家的領地被步步蠶食，勇猛的甲斐軍卻突然停止攻擊，甚至撤回甲斐。

    1573年，時年53歲的信玄在信濃國(現今長野)病逝。根據他的遺言，三年秘不發喪(比諸葛亮還猛)。而與他至親的國師快川則以信玄之子武田勝頼之師的身份，繼續幫助武田家。直到1576年才在恵林寺盛大的舉行安骨儀式及法事。

    如果武田信玄沒有在西進的過程中病逝，德川家康可能根本沒有機會取得天下。但老天終究安排他走了，而他的離去也導致武田家迅速衰亡。雖然武田家二十四騎與赤備軍團名震天下，但終於收拾了淺井朝倉內亂的織田信長也不是省油的燈。1582年，也就是這篇遊記一開始提到的火燒惠林寺那年，織田、德川及北条一齊進攻武田家，隨著武田勝賴在天目山戰敗自殺，威震一時的風林火山之旗，就這樣消失在日本關東的土地上。






    惠林寺內除了武田信玄墓之外，還有另外七十座家臣的墓，以及一些後世仰慕信玄者的墓。寺中另一個大墓則是德川墓府後的要人柳澤吉保的墓。柳澤算是江戶時代的大名，尤其受到五代將軍的重用，身前受封甲斐國因而葬於此。我對他沒有太多的瞭解，只知道是一位熱愛和歌跟文藝的大名，這裡就不多著墨了。

    繞過柳澤吉保公的墓和靈廟後，終於可以來好好看一下惠林寺的庭園。惠林寺的庭園和京都嵐山的天龍寺、西芳寺一樣出自夢窓國師之手。強調再現自然的樣子，是一種「無為自然」的表現。我對禪沒有什麼深刻的體悟，悟不出庭園中深蘊的內涵，倒是四月中還能看到顏色繽紛的庭苑對我來說十分意外。小橋架於庭園中，小樹叢夾成的河道，以及遠近層次的樹木植栽。對我來講這庭園並不「空」，也不壯闊，卻是充滿巧思與精緻的佈局。

    傑克、貝台和日吉一家三口坐在小橋上歇息的畫面也非常美。四月的山梨還是非常冷，但三個人溫馨的氣氛在冷冽的空氣裡自然地流動，沒有任何地違和。我好像是插不進去的。但是在旁邊為他們拍照卻覺得非常滿足。

    七百多年前國師開山時圖得寧靜與今日遊客的溫馨也許略略有落差吧，但總之都是一種美好的想像。沒有想到的可能是織田信忠那一把火，熊熊燒了惠林寺及快川為首的百廿名僧人的姓名。

    我一直有印象小時候在電視上看過這齣畫面的重現。讓我們回到我剛剛直接跳掉介紹的山門。

    武田勝賴在天目山自殺後，織田軍包圍了惠林寺。包圍惠林寺的理由眾說紛云，最常見的一說是快川收容了做為足利義昭與武田家密使的佐佐木次郎，織田軍要求惠林寺交人而快川不肯。但佐佐木次郎究竟是誰？有人說是六角義定(不要問我六角義定是誰我也不知道)，有人說佐佐木次郎就是佐佐木次郎。

    不管到底是為了什麼理由，總之，織田信長認定了快川窩藏武田家的餘黨，因此團圍住惠林寺。最終包含快川的百餘位僧人(另一說是僧人跟平民皆有之)被困於山門上的閣樓，與一把熊熊烈火化為灰燼。

    實際走到山門下，你會發現那個閣樓並不大(現存的當然是重建的)。也許不用火，單把一百多個人困在那個小空間中，就是一件讓普通人難以忍受的事。當烈燄燒近時，許多僧人受不了而呻吟，而國師則在兩句吟唱中，被熾炎包圍而結束了生命：

    安禅不必須山水（安禅は必ずしも山水をもちいず）

    滅却心頭火自涼（心頭を滅却すれば　火も自ずから涼し）

    我們要問三四百年前的杜詩人寫這兩句的意思是否有要用在這種場景之下，也想問問快川明明可以國師的身份一人脫身而他為什麼拒絕。

    大師死前到底有沒有說這兩句話最近各有新的學說支持，但不管怎麼說，當下的那個決定給了後世想像空間，也讓這兩句詩成為非常有名的禪語。而我好奇的，只是放火燒人者，最後人恆燒之這件事。

    我和貝台一家離開了惠林寺。臨走前想到，那個放火掀了本能寺之變的明智光秀，傳聞中和快川不願交出的六角氏好像是舊識。

    總之是傳聞，總之已成灰燼。

參考資料：
1.NHK大河ドラマの平均視聴率の推移，http://www2.ttcn.ne.jp/honkawa/3967.html
2.惠林寺，維基百科，https://ja.wikipedia.org/wiki/%E6%81%B5%E6%9E%97%E5%AF%BA
3.杜荀鶴，維基百科，https://zh.wikipedia.org/wiki/%E6%9D%9C%E8%8D%80%E9%B9%A4
4.惠林寺官網，http://erinji.j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