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71年(元龜2年)九月十二日。下著雨的清晨六點，織田信長兵分三路，從比叡山下的坂本町直往東塔、西塔以及橫川三區進攻。大火延燒整整座山頭，留守根本中堂的僧兵全數殉職。關於死亡人數的記載，戰鬥的，非屬戰鬥的，從一千五百人，到四千人。這是比叡山歷史上最熾烈的一頁，鮮血及大火中映出的是信長的不可一世，卻是整個天台宗和延曆寺最慘烈的一頁。
史記：火燒，延曆寺。
多次造訪京都滋賀，比叡山一直是我想拜訪的地方。但是位於滋賀縣大津市的比叡山實在不便使用大眾交通運輸造訪，而且更重要的是比叡山腹地實在太廣，就算有交通巴士往返三大寺區，在時間的安排上也很不方便。但難得這次行程有人要開車，我便極力說服大家陪我一起去拜訪這座不讀日本史也很難不聽到的日本佛教之母山。
車子從大阪市區一路往琵琶湖開去，位於琵琶湖西南岸的比叡山，自古以來就是日本的神山之一。西元788年(延曆7年)，傳教大師最澄上人(766~922)以供奉藥師如來而創建了一乘止觀院(現今的總本堂‧根本中堂)，比叡山就此開山。從開山之初就受到朝廷期待，希望這座新的寺院能成為日本的鎮國護寺，因此在最澄入寂第二年，嵯峨天皇以桓武天皇的年號「延曆」賜為寺名。而最澄時代所建立的十二年的菩薩僧修業制度，使比叡山延曆寺幾乎成為日本佛教的搖籃。鎌倉時代以降，淨土念佛的法然、親鸞；臨濟宗的榮西；曹洞宗的道元；法華經信仰的日蓮，日本佛教各宗各派的祖師幾乎都出自延曆寺。
這樣一個一級大寺，全盛期塔頭數多達三千以上，存留至今也仍有一百五十個左右的塔頭，散步在五百公頃的面積之中。看了一下地圖並計算時間，覺得這次行程中要把三大區塊「東塔」、「西塔」和「橫川」全部看完是不太可能了，因此決定先把最菁華的東塔區逛完，再在西塔和橫川中選一區參訪。東塔區的售票處實在是太現代感了，無法讓人感受到千年名寺的氣派，但一穿過入口的小徑，氣氛瞬間轉變，炎炎夏日裡掩蔭的樹首先讓焦躁的心情安靜下來。氣派的大講堂裡供奉著大日如來，以及曾在比叡山修行的各宗派祖的木像。
但更吸引大家目光的其實是講堂旁邊的開運之鐘。大家都要來試一下，希望隨著迴盪的鐘聲可以真的開運。
往下走會來到大黑堂，供奉的是三面出世大黑天。這個大黑天跟一般七福神的大黑天略有不同，因為此地的大黒天是由大黑天、毘沙門與弁財天三者一體之姿面世的，因此所能帶來的利益也囊括三者，包括財富、招福，辯才、學術、音樂、藝術、演藝事業、長壽，簡直是最強組合包。而旁邊就是御朱印的授與所，也是一種組合包的概念，任君挑選。
拜完都覺得自己成神了。
從樓梯往下走，整個東塔最重要，或是說整個延曆寺最重要的總本堂，根本中堂就在眼前，裡面供奉是最澄親手雕的藥師如來。西元788年一乘止觀寺創建以來，歷經了戰火以及災害，一次又一次的修復，但在藥師如來前的法燈，一千兩百年間從未熄滅過。走入根本中堂，一瞬間馬上感受到時間與記憶所積攢的重量，無論外在建物如何毀損重建，有形形態的消失似乎從未影響無形的物質存續。赤色斑駁的柱與迴廊，深掩佛堂的簾幕，因為無法照相所以只能留在腦海中保存，即便是兩年過後的今天，回想起來，當下的感動仍然非常鮮明。
這些建築，都已經不是最早的樣子了。面對意在天下的織田信長，室町幕府當時的將軍足利義昭暗中搞了著名的「信長包圍網」來處理這個棘手的傢伙。對主要根據地在歧阜的信長來說，如果想要控制京都，則琵琶湖水道及東西岸的暢通可以說是最重要的一環；而在信長包圍網裡，領越前的朝倉氏和領琵琶湖東北的淺井氏則成為信長要打通這條進京通路的重要目標。為了分化朝倉淺井聯軍，信長嫁了自己的妹妹，戰國第一美女「市」給淺井長政，然而即便如此仍難免一戰。元龜元年(西元1570)年，敗戰的淺井朝倉聯軍退至比叡山求庇護，而比叡山仗著自己近千年護國之寺的身份以及眾多僧兵，不理會信長低聲下氣希望延曆寺交出敗軍的要求。這被認為是織田信長日後火燒延曆寺的原因。
但事實真的只是如此嗎？
信長排佛滅佛的霸氣一向是為人所知曉的，但比起排佛滅佛，或是一報當年比叡山庇護敵軍之仇，對信長來說，毀滅延曆寺同時也是為了消滅敵對武裝集團。由於腹地廣大又擁有歷代天皇所賜的豐厚廟產，為了怕盜匪掠奪，從平安時代開始延曆寺便開始有系統地武裝自衛。一開始是為了防賊，但逐漸強大之後，武力開始成為一種手段。據說連善權謀的白河法皇都曾說出天下只有三件事不如他意：「賀茂川之水（指鴨川水患）、雙六之賽（是一種擲骰子的賭局）、山法師（指比叡山的僧兵）！」
隨著比叡山權勢漸增，招集到的烏合之眾也越來越多，僧兵中不乏沒有紀律可言的市井無賴；而位於高階的僧侶們在權利的腐蝕下也漸漸地目無法紀，為所欲為：一旦對朝政有所不滿，武裝的寺僧們變抬著神轎上街「強訴」；因為與興福寺之間的爭端而將附屬興福寺的清水寺僧坊燒的一間不剩。然而奉著佛名，對於延曆寺的惡行幾乎是無法可管的狀況。源平合戰最激烈時，雙方家族仍不忘討好拉攏比叡山，以免招惹更多的麻煩。
有財源有武力自成一國又不受控制的延曆寺，幾乎抵觸了信長為了天下布武而設立的各種原則。火燒延曆寺的舉動，在當時嚇壞了一票包括織田家的家臣，但現在回過頭看卻是一點也不意外。
離開東塔地區前有去看了一下國寶殿，蠻值得的，但由於時間不多所以沒辦法細看就趕著走了，西塔的部分也只能挑重點參觀。停車後穿過一段長而彎蜒的道路，最常被拿來作為封面宣傳荷負堂就到了。荷負堂連接法華堂與常行堂，出名的理由除了在一片綠意中紅色細緻精巧的迴廊極美外，鼎鼎大名的弁慶曾從堂下而過也是一個原因。而再往下走，西塔的本堂，也是延曆寺境內現存最古老的建築，「釋迦堂」就在眼前。
釋迦堂又稱轉法輪堂，內部供奉釋迦如來。本來其實是三井寺的園城寺的金堂，後來被豐臣秀吉移築過來。無論是根本中堂或是這裡的釋迦堂都需要下行長長的階梯後才能見到，這和一般「寺築於高處」的印象略有不同。也許只是因為後來動線設計的關係才讓參拜路徑變成下行，也許本來就有什麼特殊的含義，我不知道，但隨著腳步漸下，法堂逐漸近逼，不需仰望也能夠傳遞的穩重及莊嚴，也許比起需要仰望才能夠臣服的設計更加令人動容。
據說織田信長曾對明智光秀說，「那些佛像只是金屬和木頭而已」。在信長完成琵琶湖東西岸的清掃後，毀滅比叡山勢在必行。而當時的天台座主，天皇的皇弟覚恕法親王察覺織田信長的意念，緊急派使者攜帶黄金貨幣300枚判金，後又追加200枚判金，共500枚進贈給織田信長，只求信長能放過比叡山。
風水輪流轉，這次不理會的人，變成織田信長了。
從法華堂往釋迦堂的路上一直有細雨，到了進入釋迦堂裡參觀時，雨勢突然變大，一步出建築即便有傘也會立刻成為落湯雞的概念。與堂內僧人討論了一下，他們說雨勢雖大去得也快，建議我們多等一會。於是本來因為想看更多地被推擠著的時間一下子慢了下來，再多的計劃也只剩坐在廊前聽雨，卻意外地覺得平靜。雨聲之大是因為雨勢，還是因為山間空曠的音響空間，我們不得而知。千百年來，無論神佛只是金木雕刻之物或真的有靈附於其上，時間跟空間的重疊，已經足夠讓人知渺小及謙卑。
延曆寺的最後一站，橫川地區。
隨著仔仔的車子一直開一直開，我真心感恩讚嘆還好我們開車來了，不然從西塔到橫川根本不知道要花上多久的時間(好啦其實網站上有寫，坐巴士的話十分鐘)。
如果說東塔有根本中堂，西塔有釋迦堂，那麼横川地區的本堂就是橫川中堂。造訪的時候是夏季，看不到滿山的紅葉但樹木卻翠綠到刺眼，與東塔及西塔杉木的鬱綠完全不同的氛圍。橫川中堂本身的顏色也相當明亮，應該是因為是昭和46年重建所以還很新的原因吧。如果說東塔和西塔的色調是經過歲月的洗鍊，那麼來到這裡就像老照片瞬間用繪圖軟體調色了一樣：將近橘紅還帶著金黃光亮的建築從亮青色的樹葉交疊中漸漸現身，雖說是佛堂，更像童話故事的感覺。舞台型的設計是橫川中堂的特色，第一眼看到就會讓人想到清水寺。裡面供奉的是據傳由慈覺大師做的聖觀音菩薩，內部參觀可。但現在亮麗的模樣，卻是歷經了火燒延曆寺的災難及雷擊。不知道以前的橫川中堂長什麼樣子呢？為什麼又要在離主要中心東塔這麼遠的地方再開一個塔頭呢？
這些問題，嗯，也許Google可以回答我吧。
與比叡山說再見前，我們拜訪的最後一個塔頭是橫川地區的四季講堂，又稱元三大師堂。此處原來是慈惠大師（良源）（元三大師）的住所。西元967年因村上天皇的勅命而於此處進行四季的法華經論議，因而被稱為四季講堂。
不似剛剛橫川中堂的亮麗，四季講堂顯得平凡得多。建築的樣式確實更讓人相信原來是居所，而新的建築則插置於舊建築體之中。此處販賣角大師的符守，是個姿態十分特別的黑色...大師？而更有趣的是據傳此處為おみくじ，也就是求籤的發祥地。說來也有趣，本來在日本沒有特別愛求籤的我，從此後變得蠻喜歡求籤的。也許元三大師有在保祐自己發祥的傳統並讓各地寺廟有錢可賺吧！
一把火燒了比叡山後，信長無視朝廷及各方大名的罵聲，依舊朝著他一統天下的目標邁進。而被燒了根據地的延暦寺高層覚恕法親王等人則逃到當時最有能力對抗信長的甲斐，由武田信玄庇護。但還等不到復興比叡山，信玄就病死了，比叡山的復興也就一直這麼擱置，直到豐臣秀吉的時代之後，在慈眼大師天海大僧正(1536~1643)的努力下，比叡山才漸漸復興。據說篤信佛教的信玄未死之前曾寫信給信長，罵他「佛法王法破滅，天魔波旬之變化也」。時為元龜三年，火燒延曆寺隔年。
波旬，又稱第六天魔王、摩羅、六梵天主，梵文名叫「婆羅維摩婆奢跋提」。佛教欲界的「他化自在天」，喜歡阻撓他人修行。最著名的出場應該是波旬害怕悉達多太子覺悟而派出特利悉那（愛欲）、羅蒂（樂欲），以及羅伽（貪慾）來擾亂悉達多卻未成功的故事。織田信長在給武田信玄的回信中，順著信玄的指責，就直接以「第六天魔王 信長」做署名。
時間回到火燒延暦寺的一千年，甚至更早之前。嵯峨天皇為何對於延曆寺的創建有著如此大的期待，一方面是對開山者，從唐朝學佛歸來的最澄的信任，一方面是創寺期與桓武天皇遷都京都幾乎同期的巧合。而另一方面，坐鎮京都東北方的比叡山，自古以來就被認為是鬼門。異次元的妖魔鬼怪從此進入人間，延曆寺無疑是守護京都鎮坐鬼門的第一道屏障。
鎮鬼的延曆寺，險些因鬼界之首「第六天魔王」一把火就此消失於世。不管比叡山的敗亡是否究由自取，這樣的巧合或是嘲諷，也許也是佛道的一種吧。
參考資料：
1.維基百科，第六天魔王
https://zh.wikipedia.org/wiki/%E7%AC%AC%E5%85%AD%E5%A4%A9%E9%AD%94%E7%8E%8B
2.吳燕伶，比叡山延曆寺太大，難怪織田信長要燒掉它
http://blog.stormmediagroup.com/3761
3.1571 比叡山燒討 織田信長 第六天魔王 的由來
http://wtfm.exblog.jp/14203970/
4.平家物語之令天皇頭大的比叡山
http://brezel.pixnet.net/blog/post/21618649-%E3%80%90%E9%81%8A%E6%97%A5%E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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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日本京都:世界遺產 比叡山延曆寺三塔巡禮
http://kavanachang.pixnet.net/blog/post/83422445-%E6%97%A5%E6%9C%AC%E4%BA%A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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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維基百科，延曆寺
https://zh.wikipedia.org/wiki/%E5%BB%B6%E6%9B%86%E5%AF%B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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