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別信長的安土城後,一路向山裡前進。離京都的味道越遠,我知道我們已經逐漸接近三重了。從平地轉入山中,林相逐漸改變,那是在台灣鮮少看到的針葉林,筆直,高大,競相增長。平地的空氣當然也是好的,但是一入山,成群針葉樹散發出強大的氣場,水氣與泥土,混著一點針葉特有的冷冽的清香,濕冷卻不刺痛。我一邊興奮地欣賞沿路的風景,一邊在山林與水壩的夾道之下,睡意漸濃。
再次醒來的時候車子已經進入一片田野之中。友人夫婦的友人們已經圍坐在爐邊大啖烤肉,而小木屋正座立在磚頭疊的小爐之後。小木屋的男主人應已年過半百,但最近仍重返大學學習繪畫。他與我這個第一次謀面的外國人笑著說「我們是同期」。
對於我這個外來人,大家真的十分的和善。開心的夾肉給我吃,笑著問我台灣的事情。也許是出於對帶我來的朋友的禮貌,也許是他們本性就這麼親切,一開始覺得非常不安的心隨著一口又一口好吃的食物漸漸安定下來。近江牛真的很厲害,又或者,是因為在近江附近吃近江牛牠才會這麼厲害。肉質在結實與油脂間取得良好的平衡,雖然說也許各種品種的上等部位都能夠這麼好吃。
但因為是在近江附近吃掉牠們,我的心情特別得虔誠。
懷著感恩的心吃完以後,我就躺在田梗上,睡著了。
主人家離開後,我隨友人夫婦就在小木屋住下。簡單收拾一下以後友人夫婦說要帶我去看隱藏在這小鄉間的古城跡。鄉間確實不起眼,而城跡更深隱在不起眼的小道中。黄蘗城(きわだじょう),別名黃和田城。西元1488年京極政高在同族相鬥中戰敗而逃亡至此,此後政高一脈便以黃和田城為根據地。京極家在日本歷史中應該也算是名門。宗祖氏信是佐佐木秀義的曾孫,近江守護佐佐木信綱的四男(我現在看到佐佐木只想到佐佐木藏之介)。他和他的兄弟分別被分封到近江各地,而氏信因為領有在京極高辻的住所,而從他開始世稱京極氏。到第四代(第五任)家督京極高氏,室町幕府中京極氏的基本盤勢力已被穩住。室町時代末期,京極家的實際統治勢力從出雲、隱歧、飛彈到北近江,都在他們的掌握範圍之下。但後來京極政經與京極高清間打了三十年以上的的叔姪家督之爭,最後由姪子高清勝出,而逃亡的京極政經,正是黄蘗城的主角,京極政高的別名。
不知道是我太孤陋寡聞還是京極政經的一生真的太驚奇。他的一生多次被追放,又再被幕府任命,又再被追放。戰敗逃到黃蘗城後繼續往出雲的他,追放了出雲守護代尼子經久,但四年後又被人家奪回來,上洛後經過幾番奔波終於得到幕府的承認再度攻入北近江打敗高清,但兩年後高清又被認定為家督。在老臣的叛變下,最後的結局還是北近江失守。順帶一提,留在黃蘗城並以黃蘗城做為根據地的政經的兒子京極材宗,最終仍不敵堂兄京極高清,以自殺結束一生。隔年京極政經去世,死前將家督讓給孫子,但孫子即位後行蹤不明,整個勢力落入系出同門的尼子家手中。整場叔姪家督爭奪戰雖然最後確立了高清系的統治地位,但京極家的勢力,也早已大不如前。
然後整篇亂七八糟的故事看下來,我想介紹的也就只是:黃蘗城主京極材宗的堂兄,贏了這場分家之爭的京極高清,他的孫子就是大名鼎鼎的織田信長...的外甥女,德川幕府二代將軍秀忠的老婆的姐姐,豐臣秀吉情婦...呃是第二正室淀殿的妹妹,的老公,京極高次。
想必我上面的斷句讓人很難理解,那麼用數學式表示一下:
京極高清的孫子=(織田信長的外甥女=德川秀忠的老婆的姐姐=淺井茶茶的妹妹)的老公=京極高次
也就是這趟旅程將從織田信長的安土城,來到織田信長外甥女的老公的爺爺的堂弟的黃蘗城,然後再到織田信長妹妹的老公的小谷城,秀吉的長濱城,最後到沒什麼關係(?)的彥根城。
當然,剛看到黃蘗城的時候我並沒有意識到這將是一趟繞著織田信長跑的旅行。我只是很單純的認為,這個城跡的入口看起來太陰森了,我實在不想進去。
不想進去沒關係,我們改去永源寺,旁邊的永源寺水壩,旁邊的八風の湯溫泉。不得不說,永源寺水壩的夕陽真的很漂亮,而夜裡回來的時候一輪明月映在水面上的情景,上次見到已經是八年前在墾丁看到的風景了。當然海和水壩的景色理應是完全不同的,但不知道是夜太深了還是山中真的太安靜了,那祥和的感覺讓人平靜到不可思議。
難道是傳說中十分有名的永源寺加持的緣故?
隔天早上又與友人夫婦去附近散步。先是到附近的日枝神社,從繪馬陳舊的程度可以想見人口外移後連信仰中心也一併的落沒下去。但也許落沒的只有建築體。倘若真的有神,神也會因為蒙塵或寂寥而勢微嗎?
收拾一下,好好與小木屋道別,我們就要往下一站前進了。下一站,小谷城。
其實這一篇遊記記敘的內容,幾乎都是在前一篇遊記近江八幡之前的事。會這樣安排書寫順序,一方面是因為近江八幡我們去了兩次,另一方面是因為,這一段真的很難寫。
以歷史做為書寫主題的話,我的功力是無法書寫近江牛與日本史的關係,或是農村人口外移之類的議題。唯一能做為史跡的點就是我根本不敢進去的黃蘗城,而就算單以歷史資料來書寫,黃蘗城相關的網路資料真的是...亂七八糟。畢竟不是名城,比較少人會去系統性地整理它的歷史。
況且,這一段的景點吸引我的,根本也就不是黃蘗城。
吃完近江牛後我躺在田梗上睡著了。唸農藝系六年,每一次的田間實習雖然做得很爛但也都很認真的做了,暑假也都有自主參加田間實習。
但我一次也沒有在田梗上睡著過。
睡著的田已經荒廢了,充滿著雜草與泥土。但在走幾步路的前方,留在這裡的幾戶人家還努力地維持著僅存的田地的生產力。五月,山裡的風很涼但很溫柔,雖然吹久了也會冷也會感冒但你還是會貪戀這樣的溫柔而不捨進屋裡。陽光照在臉上很舒服不會想到防曬的事,而深山中沒有網路訊號,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溫柔地睡覺。
在溫柔的土地上。
沉沉睡去的時候我並不知道就在我後面的山頭,有一個舊城隱匿其中,也不會知道因為當年這段歷史,有多少馬蹄曾在失意人的鞭策下奔踏過這片土地。歷史總是走得很匆匆,並不是因為它很短暫很輕微而是因為我們太微小,所以回過頭看總覺得那些故事輕柔的就像一場夢。但是在那些記載中的人名跟符號真實發生的年代裡,那每一刻,應該對當下的人們來講,都是沉重,或至少,都是慎重的。
然後然後,在時間的包裝下,那些殘忍的,悲傷的,失落的,終在塵土間,在陽光下,被一層一層折疊地包裹,並溫柔地沉入山林的記憶之中。
室町時代,西元十五世紀,約末是中國明朝。讀日本歷史的時候覺得室町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但是換算到中國歷史,已經滿清政權的前一個朝代。而那時候的台灣呢?
同一個年代,搬在不同的國家,對我來說是截然不同的時空感,這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在下筆寫下這篇遊記的今天,是我來到日本滿一年的日子。一年前,太陽花學運鬧得沸沸揚揚,而一年後的今天,我們的政府依然在做著激得學子不得不上街頭的骯髒事。
我不知道我們這一代會書寫下怎麼樣的歷史。
有一天也許總統府會在塵埃中風化,然後如果那時人類還沒有滅亡,也許也會有個做研究做到很煩的女孩,無意間想探探這個建築物到底有過什麼過往。那她會寫下的,是日本殖民時期的建築物,還是某任任職於該建築物的總統不斷賣國的故事呢?
歷史終究是歷史。雖然我們都想躲進一個易守難攻的閣樓裡做著春秋大夢,但歷史終究是歷史。要設想的是未來,但我們擁抱著睡著的,卻是過去。
資料來源:
1.維基百科,http://ja.wikipedia.org/wiki/%E4%BA%AC%E6%A5%B5%E6%B0%8F
2.王朝網路,http://tc.wangchao.net.cn/baike/detail_3029112.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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