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時から父は、私によく、金閣のことを語った。私の生まれたのは、舞鶴から東北の、日本海へ突き出たうらさびしい岬である。父の故郷はそこではなく、舞鶴東郊の志楽である。懇望されて、僧籍に入り、辺鄙な岬の寺の住職になり、その地で妻をもらって、私という子を設けた。...」 1956年(昭和31年),三島由紀夫在《新潮》上開始了長篇小說〈金閣寺〉的連載。同年十月底,單行本正式發行,號稱是三島由紀夫人生中最成功的作品。故事的舞台,就是京都北山文化的代表,金閣寺。
那是十歲就當上將軍的第三代室町幕府掌門人,足利義滿。
義滿身為側室的兒子本該與大位無緣,但命運給了他機會讓他躍上枝頭。在管領細川家的輔佐之下,他順利地控制了地方大名,坐實了足利家將軍的威望。三十四歲時,分離的南北朝終於統一,義滿並於兩年後將將軍之位讓與其子,自己則成為太政大臣,但仍握有實權。
一人之下近三十年,但他還不到四十歲。
後來義滿辭去太政大臣一職並開始興建金閣寺。這一年,他三十九歲。
小時候覺得三十九歲好像是很老成的年紀了,實際自己長大後才知道三十歲根本屁得什麼都不是。三十九歲的義滿要的,是讓人一看就能臣服於足利家權勢的代表象徵。
金。光。閃。閃。
六百多年之後,在電視上看了無數次的金閣寺的我終於有幸在積雪中親自來到她的面前,但除了積雪以外前路和視野上有更多阻礙:比雪還要多的遊客。
入場就已是大排長龍,進到裡面之後更是所有人如動彈不得的貪食蛇般一個接一個小步小步地位移,最困難的是視野中除了前面遊客的衣服及頭之外,根本難以看到其它地面上的物體。好在一個人旅遊什麼沒有時間最多,我也很有耐心地跟人潮耗,終於耗到了我可以站在湖景第一排的位置。
被雪覆蓋的金閣寺,太美了。
元仁元年(1224年),藤原公経建立了西園寺與山莊,此後此地一直代代歸西園寺家所有,直到後來西園寺公宗以招待為名暗殺為實邀後醍醐天皇至西園寺的密謀被發覺後,山莊才隨著西園寺家的衰敗而荒廢。應永4年(1397年),三十九歲的足利義滿得到西園寺,並就地改築,時稱「北山殿」或「北山第」。
在此之後,北山第歷經主人的死亡、追放、移轉,直至應永27年(1420年)才依義滿的遺言將北山第改為禪寺,並以義滿的法號「鹿苑院殿」為名,正式將北山第改名為鹿苑寺。
足利義滿傾力修築的北山殿(後來的鹿苑寺),在無情的戰火摧殘下依然逃不過化為灰燼的結局,直到江戶年間才得以重建。但命運的多舛並未止步於此。進入太平年間的1950年7月2日,消防隊突然一早接到了鹿苑寺起火的通報,到達現場時舍利殿(金閣)已被赤烈地大火包圍。雖然幸好火災沒有造成人員傷亡,被列為國寶的金閣被燒到只剩支架,存於金閣中的足利義滿木像(國寶),以及其它重要文化財也都付之一炬。
引火的是當時在鹿苑寺見習的僧侶。他在縱火後飲藥切腹卻被救起,警方請其母前來問話,並在問化橫請親人陪同其母回去,但嫌犯的母親最終選擇在列車上跳保津峽自殺,而嫌犯也在服刑中因病過世(註1)。
僧侶為何要放火?警方的調查報告直指精神疾病,但這四個字的背後通常是數萬頁無法一一說明清楚的故事。三島由紀夫的《金閣寺》以此展開。以犯人為原型的主人公,耽於金閣寺的美,卻又在不安中墮入孤獨的無底深淵,最後只能導出「燒了金閣寺」的結論。
隨著人群的動線,首先可以透過湖看到在湖的另一端的金閣。這個景色首先讓人聯想到宇治平等院的水池,那是模擬淨土世界的造園風格。
金閣寺的鏡湖池也是一樣的。它模擬了淨土世界的七寶池。在信仰的世界中,七寶池有蓮花開於水面,而池底的沙是由七種寶石組成,池畔則蓋有以金銀寶石為飾的迴廊和殿堂。鏡湖池的設計,無疑是對淨土世界的一種嚮往,也是那個時代的有權者對於死後世界不再害怕的一種寄託。
透過湖面,金閣寺的倒影與本體連成一體,不需要太高深的技巧就能將虛實納入同個方框之中。而湖的這一側雖然人潮擁擠,但那些嘈雜和喧鬧似乎都飛不過那冷冽的一池。隔著湖的金閣遺世獨立,這種或遠或近的距離感,更顯其主人的尊貴。
這也許就是義滿想要的。
金箔已經夠閃亮了,積在寺頂以及四周的積雪則讓金色也變得純淨起來,彷彿掩蓋了其它顏色紛擾的光波,畫面就能更聚焦在金閣寺的主體上。1950年代前的金閣寺其實不如今天看到的這般華麗,雖然也有三層建築,但僅有最上面的第三層的金箔在時光洪流中留了下來。1950年代後重建的金閣卻是從第二層開始就貼滿金箔,只有第一層是延續了當初藤原家時代樸實樣貌的「法水院」。有趣的是,雖然是同一個建築物,但金閣的三層各有所本,屬於不同的建築風格。站在湖的這岸一望而去,一樓的法水院是平安時代的公家建築風格,透過寬敞的空間設計和細部的窗櫺來展現大器優雅。而二樓的「潮音洞」(好台灣的名字)則是鎌倉時期的武家造,也就是武士建築風格,比起其它樓層來說裝飾少且結構簡單。
無論是改建前改建後都最為重要的第三層則是唐風的「究竟頂」,屬於禪宗佛殿建築,但又有唐風特有的華美和裝飾結構。其中寺頂的寶塔狀的結構上放有象徵吉祥的金鳳凰裝飾,更是金閣寺的象徵。
這隻鳳凰其實是金閣寺第三代的鳳凰。第一代鳳凰和第二代鳳凰雖然都由寺方保存著,但並未公開展示。但由此可知,無論歷經幾次整修,鳳凰作為金閣的守護一直未曾缺席。
繼承從中國傳來的思想,鳳凰在日本也被視為吉兆。義滿在自己的莊邸上使用鳳凰,一方面有守護之意,另一方面,身為被中國直指為「日本皇帝」的幕府將軍,也許也透過了鳳凰展現自己德配其位的野心。
繞到湖的另一側,金閣一下子近在眼前。雖然和世界代表性的建築如此接近令人小小的悸動,但是卻也少了距離的美感。無論是對淨土世界的嚮往,亦或是象徵權力頂峰的氣派,金閣寺的造景美就美在那些明喻暗喻都是區區平民無法簡單觸及的。
那麼,三島由紀夫的《金閣寺》的主角「私」對金閣寺的美,又是什麼樣的感情呢?
小說中,因著父親對金閣寺狂熱的愛而對金閣寺懷有憧憬的主角,第一次見到金閣寺,竟然是「古くて黒ずんだ建物」。在對於美好事物幻想破滅的當下,伴隨著巨大的沮喪而來的是「金閣寺只是把真正的美給隱藏起來了不是嗎?」的解嘲。
這種為了填補失落感的自我安慰逐漸膨脹到了自身情感容量無法化解的時候,金閣寺與自身認知的不一致不再屬於忍受範圍,變成了畸形的情感,導致主角最後必須使用「燒毀金閣寺」的手段來處理這個已經相等於其精神依託的美與現實不一致的情況。
美的定義會隨著觀者和其所處的空間而改變。但是比起金閣寺之於美,我更覺應該是金閣寺之於一個寄託。義滿想寄託的是未知死後世界中對於權利存續的幻想,「私」想寄託的,則是能把其從現實中被孤立被鄙視的狀態拯救起來,那個彷如與金閣寺一體化的自己。
離開金閣寺前,看到了要求御朱印的人龍排得看不見底,彼時還不知御朱印為何物的我,就放棄參戰而離開了。
只是後來想想,從那次之後六年來我去過數次京都,都再也不曾走進金閣寺的腹地中。
也許那次雪中的造訪也成了爸爸說給我聽的故事一樣。而我沒有信心遂不願再去面對那及不上雪妝的金閣寺吧。
註1. 金閣寺放火事件,維基百科, https://ja.wikipedia.org/wiki/%E9%87%91%E9%96%A3%E5%AF%BA%E6%94
%BE%E7%81%AB%E4%BA%8B%E4%BB%B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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